本文来自 http://huangsewenxue.com/ 天水间 [日期:2006-02-22] 作者:胭脂扣   麻麻亮,各个城门都已经打开了,运水的运煤的运粮的,各走各的官道,各进各的城门。随着寒鸦的聒噪,人声的响起,北京城慢慢随之清晰了。 齐化门的门楼渐渐在淡红的晨光中显露出疲惫的身影,今天是大年初五了。今年的年初五和去年甚或前年有什么不同吗?没人愿意想这个问题,无外乎是孩子大了,大人老了,只要能在三十和破五这天吃上顿猪肉白菜的饺子就足够了,还指望什么呢? 挨墙根的竹竿胡同里,有一个不起眼的小四合院,只有一进院子,粉油的影壁早已破旧不堪。一个穿红底碎花棉袄的小姑娘从影壁后面闪出来,拔了门闩,开了院门,探头向外瞅瞅,又乖乖的缩回身子,搓着冻红了的双手,回头冲屋里喊着:“师傅,早饭好了——大师哥、赛猴子,起来了!” 北屋里,师傅咳嗽了两声,一只黄猫率先从门下掏的小洞里窜出来,讨好的在小姑娘腿上蹭了蹭,闻着味道就跑进西屋去了。 八仙桌上,摆好了小米稀粥和酱疙瘩。 东屋的门先被撞开,棉门帘一掀,一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跑了出来,冲小姑娘咧嘴一笑。 小姑娘一撅嘴:“甭傻乐,先洗脸漱口去!” 人都在八仙桌四周坐好的时候,天已然大亮了。 师傅马腾坐在上手,看着自己的几个徒弟。左手这边的是死去媳妇的表侄子楚敬君,当初他爹给起了文绉绉的名字,原指望供养他读书考举,谁想一场风寒要了老两口的性命,留下这一脉单传,练起了把势,跑开了江湖。如今这孩子已经十五了。 马腾想,我那阴曹地府的老婆啊,我对的起你了,你侄子如今也象条汉子了,再历练两年,也能养活自己了。 坐在对面的小徒弟赛猴子一刻也不塌实,正跟敬君叽咕眼。这孩子是跟翠铃儿一道拣来的,两人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是什么,打小让人贩子转了几道手,不是那年闹兵被扔在路边,还没今天同桌吃饭的缘分呢。 还是翠铃儿这丫头伶俐,自从跟了自己,练功夫从不叫苦,疼成那样,只是泪珠子往下滴答,就是不吭声…… 马腾正想着,翠铃儿已经把盛好的粥递到眼前,“师傅……” 挂在她手腕子上的用红绳系的翠玉小铃铛发出清脆的响声。 “恩。”马腾接过来,威严的又扫了几个孩子一眼。“大年下的,正是咱们亮活儿的时候,能在天桥混口饭吃不易,你们都记住了,谁要是偷懒,练功不出力,我看就是皮痒痒!” 几个孩子谁也不敢吭声,闷头喝粥。 “今儿破五,也让你们撒个欢,许你们到隆福寺去闹闹。可是一样儿……”马腾瞪了正要窜起来的赛猴子一眼,“晌午必得回来。回头先练功去。” 收拾了碗筷,敬君和赛猴子一人靠一个门框,把腿往门框上一搭,先抻筋。 翠铃儿回屋脱了棉袄,裹上个蓝布的坎肩,拿了一捆麻绳出来。 她把绳子递给师傅:“师傅,您给上绳子吧。” 马腾哼了一声,接过绳子,“哗啦”一抖。 翠铃儿乖乖转过身子,两手背在身后。 马腾三两下把她的双手捆好,绳子往上一甩,搭过院子里的一棵粗大的槐树,用力往下一拽,翠铃儿的身子随着“忽悠”的一下子荡起来,马腾顺手把绳子在她脚脖子一缠,她整个人便被四马倒攒蹄的吊在树上。 虽然这样的情景天天见,敬君的心还是随着翠铃儿的小小身子摇荡着,沉甸甸的,怪疼的。 翠铃儿练的是缩骨术。撂摊子表演的时候,先是师傅把她五花大绑起来,然后用布一蒙,再把布揭开,翠铃儿准能脱了绳索。 随后有看热闹的上来,也想尽办法来捆这小丫头,但是每次都能让翠铃儿逃了去,她还没失过手。翠铃儿表演的时候,敬君在一边都是屏住了呼吸,直听到翠玉小铃铛欢快的一响,才放下心来。好多人都管翠铃儿叫小铃铛。 为了练缩骨术,翠铃儿每天都要这样吊着,寒暑不论,为的是把全身的骨节吊松。现在翠铃儿的身子练的可软了,有时候三个孩子在一起玩,两个男孩子也学着师傅的样子把翠铃儿捆起来,翠铃儿也不用布遮着,当着他们的面,左一扭,右一转,绳子就象条死蛇,自己滑到地上。 敬君还清楚的记得,翠铃儿刚被师傅领回来的时候,瘦的一把骨头,师傅让她练这个,把她捆起吊在房梁上,小丫头疼的泪珠子成串的往地下砸。师傅说:“要是觉得疼,不想吃这口饭,你就哭出来,我明儿叫敬君送你走。”敬君的心扑通扑通跳,又想她哭,又怕她哭。这小丫头,真的转头看着敬君,楞是咬紧牙,一声没吭。她知道,她只有走这条路才能活命。敬君的眼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她,心跟着她悬着,生怕她出点事,被绳子要了命…… 表姑得病去世的时候,感慨自己没能有个儿子,拉着敬君的手,把一个翠玉小铃铛塞给他。这是他得到的最希罕的物件了,他转天就用红绳子系了送给了翠铃儿,他喜欢听她踏着铃声跑来跑去。她喜滋滋的戴到手上说:“敬君哥,那我就叫翠铃儿吧。” 这之前,大家就叫她丫头。 一阵风吹过来,敬君打了个冷战,今儿是怎么地了?净想些个以前的事情,一晃的光景,翠铃儿都十三了,也是大姑娘了。 看她被绳子捆着吊在树上,那身段怎么看怎么都…… 可不敢再瞎想了!敬君忙低下头。 “走吧师哥,举石锁去。”赛猴子已经把腿拿下来,“赶紧的,回错过了拉洋片……” 敬君还没回过神,师傅已经一声断喝:“你个懒猴子,才靠了多一会儿!罚你多蹲一柱香的马步!” 赛猴子哭丧了脸。 翠铃儿从不远的树下,淘气的跟他做了个鬼脸。 出了胡同直奔西,两个孩子手拉着手撒欢似的跑着,洒下了一路的铃铛声。 翠铃儿出门前特地从新扎了抓鬏,还系上了红头绳,棉袄虽然不是新的,但是洗的干干净净的,毕竟是过年——孩子们都喜爱过年,似乎也只有过年,灰蒙蒙的北京城才在庙会的锣鼓点中透出一抹红色的喜庆。 “敬君哥,你说师傅什么时候才放猴子出来?”翠铃儿跑的呼哧的喘,转过红扑扑的小脸,一对大眼睛望着敬君。 她的眼睫毛真长,还翘着呢!敬君想。 “人家问你呢!” “哦……哦,怎么也得等他蹲完了一柱香的马步啊。”敬君忙应道。 “那咱们回头给他带根糖葫芦吧……要不……带个面人?” 敬君笑了,知道小丫头心里想着什么了。“成,糖葫芦给你,面人给猴子。” 翠铃儿小手一甩,咯咯的笑着跑前面去了。 敬君忙追了过去,庙会这么多人,可别丢了她。 那串铃声绕过卖绒花的摊子,转过吹糖人的担子,钻过炸灌肠的棚子……停在了卖糖葫芦的挑子前。 敬君追上去的时候,翠铃儿正瞪着大眼睛一串串的审视着挑子上的糖葫芦,那红红的,亮晶晶的山里红果子。她早就惦记着春节庙会的时候能象别的大家院的姑娘一样,举着糖葫芦品着那酸酸甜甜了。敬君看在眼里,疼在心上,赶明儿有了钱,一定让小师妹痛快的吃糖葫芦,还有灌肠,还有炒肝儿,还有豆腐脑…… 翠铃儿转头看见敬君,“敬君哥,我真的能吃一串儿?” 敬君摸摸兜里的两个大子儿,使劲点点头。 翠铃儿抬胳膊一指:“给我拿那串儿!” 两个人走走停停,翠铃儿得意的拿着糖葫芦,好半天才舍得吃一粒。敬君时不时侧头偷偷的看她两眼。 眼瞅着前面就到了隆福寺。敬君心里一动。 “翠铃儿,咱去求个签儿?” “好啊好啊。”翠铃儿刚咽下最后一个果子,刚才怎么让大师哥他都不肯吃,说是哪有大小伙子吃那个的。哼,要是赛猴子来了,一定跟我抢着吃,翠铃儿想。 隆福寺的大殿前烟火正旺,老太太小媳妇忙着上香磕头,木鱼声里,一切变的庄重神秘了。敬君紧紧拉着翠铃儿的手,钻过人群,挤到殿前,两个人规规矩矩的先给佛祖磕了头。敬君看到翠铃儿的嘴动了一下,不知道她许了个什么心愿呢?自己又该许个什么愿望呢?但愿……敬君想,但愿能永远这样,在小师妹的身边……翠铃儿忽然转头望着敬君,敬君一下子红了脸,难不成被师妹看透了心思? “敬君哥,”翠铃儿小声的说,“咱们求签吧?” “恩。”敬君慌乱的回答,拿了签筒递给翠铃儿。 翠铃儿闭上眼摇啊摇啊,摇出一支签子“啪啦”掉在地上。她拣起来,也不看,把签筒递给敬君。 敬君只是随意的晃了两下,一支签就甩了出来。 两人各自拿了自己的那根,走到门口亮的地方看起来。 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”敬君念自己的签子,什么意思呢?看看下面的一行小字是怎么解的——“上天天开门” 更加摸不着头脑了。 “敬君哥你快看看我这个,我有字认不得呢。”翠铃儿拽拽敬君的袖口。 “哦,你这个是——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——解的是,下海海有道。” “上天下海?咱们两个?”翠铃儿楞楞的问。 敬君心里不太舒服,上天下海,那不是要分开吗?都说隆福寺的签子最灵,敬君倒情愿这一回不灵才好呢。 “咱们这是上签还是下签啊?要不咱们问问老和尚去!”翠铃儿玩心正盛,“我顺便看看那老和尚是不是真的没眉毛!” “好哇,可算找着你们俩了!”赛猴子仿佛天上蹦下的孙悟空,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,一下子窜到他们两人中间。 翠铃儿一把揪住他的耳朵:“皮猴子,这么快就溜出来了?一定是又偷懒了,马步不好好蹲,小心回去师傅揭你的猴皮!我们可不管你说情。” 赛猴子嘻嘻一笑:“我们?我们是谁呀?” 敬君忙打岔:“走走,找面人张捏面人去……” 赛猴子一把扯住:“走什么走,师傅就是叫我来喊你们回去的!” “甭听他的,”翠铃儿小嘴一撇,“准是糊弄咱们呢!我还要去问签,晌午还早呢。” “唉,好姐姐,真不是骗你,真的是师傅叫来喊的,不然我还想去看拉洋片呢!老天在上,不蒙你们!”赛猴子直跺脚。 “师傅喊我们干啥?”敬君认了真。 “我在院子里蹲马步,看到来了两位先生,和师傅进北屋唧唧咕咕不知道说了些啥,好半天才见师傅出来,青着脸,就叫我来找你们……”赛猴子一口气说。 “别是来要帐的吧?”翠铃儿担心的问,“不是说等转过了年再来的吗?” 敬君一咬牙:“那别耽误了,赶紧的,回去!” 签子被扔回了签筒里,这光景,谁也顾不上它了。 跑进院子,师傅正在大槐树下站着。黄猫一见三个孩子进来,“喵——”的一声,从旮旯里颠着出来,奔翠铃儿脚下就蹭,翠铃儿弯腰抱起了它。 再抬起头,北屋的蓝布门帘一掀,走出两位穿长衫的先生,一位戴着盛锡福的棕色呢子礼帽,罩着件半新不旧的狐狸毛大氅,架着副墨镜,稳稳当当的站在院中,另一位站在他右后边,裹着件干净的棉猴,揣着手,正上下打量着翠铃儿。 “马师傅,就是这丫头吧?” 声音飘荡着传过来,到耳朵里怎么那么受用。敬君想,看这模样不是来讨债的,心放下了一半。 马腾点点头,冲三个孩子一招手:“都过来,见过杨老板——洪庆班挂头牌的杨润笙杨老板。” 杨润笙摘下墨镜,微笑着看着眼前被自己的名头震傻了的三个孩子。也难怪他们,京城响当当的老生头牌,一下子活生生站在这个小破院子里,饶是个大人,也得打个楞儿。 翠铃儿一松手,黄猫“扑腾”落了地,跑了。 三个孩子怯生生的作个揖:“杨老板,您吉祥。” 杨润笙身后的班主洪来喜抢上一步,往三个孩子手里各塞了一个小小的红包:“来来,过年,这是杨老板给的压岁钱。” 谁也不敢接,都看着自己的师傅。 马腾微微叹口气:“杨老板赏的,好好收着吧,还不磕头谢谢?” 三个孩子正要磕头,杨润笙早迈步过来,拦住了:“大冷的天,屋里说话吧,跟我这儿用不着虚礼儿。” 说话进了屋。三个孩子低头跟进去。 杨润笙坐当间,马腾坐在上手,洪来喜斜欠着身子,半倚着破木交椅坐在下手,三堂会审一般。三个孩子怀里都揣了兔子,扑通扑通闹的慌。 还是马腾先开了口:“承蒙杨老板关照,我们爷几个打山东进京,能在天桥混口饭吃。本来是想去登门拜谢的,怕爷的门槛高,我们……嘿嘿……” 这原本就是客套话,杨润笙听了也不在意,摆摆手:“哪里哪里。” 马腾只好往下说:“今儿杨老板屈尊过来,为的是翠铃儿……” 一听这话,敬君刚放下的一半心马上又提搂起来了,情不自禁抬头直楞楞的看着师傅。 “全北京谁不知道洪庆班是顶红的戏班子,能得洪老板的赏识,也是翠铃儿这丫头的命好……”马腾有点说不下去,他看到翠铃儿小小的身子微微摇晃。 杨润笙接口说:“我师妹洪莲花不唱戏已然有两三年了,不过这洪庆班是我师傅交到他闺女莲花手上的,我师妹自己一身的好功夫也不想就丢了,难得她想收个徒弟,也是好把这班子撑下去,虽是个不大的班子,可怎么说也是十几口子人安身立命的根本啊……” 他顿了顿,看着翠铃儿说:“我师妹瞧上了你。她有天去逛天桥回来说见个丫头盘子不错,身手也软,叫我抽空打听着。难得今儿得功夫我过来瞅瞅,丫头,过来。” 翠铃儿低着头,颇不情愿的走过去。 洪来喜上来,把着她下了个腰,劈了个岔。 “年岁稍微大了点,不过难得身段不错……”杨润笙转头跟马腾说:“马师傅,我看这孩子成。您瞧……” 马腾忙站起来:“难得您赏识这孩子,这是她的福气,能跟着您,总比跟我们爷们整天在江湖上飘荡强啊。” “唉,江湖……何处不是?”杨润笙叹了口气,“那就这么着,明儿我叫来喜送大洋过来,您受累签个文书,孩子明天我就带走。今儿晚上您爷几个也好好叙叙,耽误您今天出场子,这两块大洋当是我赔罪,您收下吧,回晚上整治点得意的吃食。进了我们戏班,就有规矩了……” “我明白我明白,我绝不给您添麻烦,这孩子若能有朝一日扬了万儿,不也是带携我们吗?我懂,您放心。” “告辞。” “您慢走。” “留步。” 剩下三个孩子站在当屋,作了场梦似的。 “姐,你要走吗?”赛猴子傻傻的问。 翠铃儿不言语,抬头望着敬君,大眼睛里满是泪水。 “师妹,你别哭……”敬君就怕看她哭。认识那天,翠铃儿就是这样哭着进门的,她哭的时候不出声,小脸憋的通红,泪珠子成串的往下掉,小胸脯一起一伏,看了别提叫人多心疼了。 “敬君哥,师傅为什么不要我了?我……我练功没偷懒啊……” 敬君心酸啊,自己的眼泪也要忍不住了。 “不是不要你啊,你是攀上了高枝儿啊,该高兴呢,没看杨老板那派头吗?赶明儿你也成了角儿,我们还给你捧场去呢!” “我不要成角儿,我就要和你们在一起!天天吊绳子也情愿! 我在佛祖面前许了愿啊,佛祖为什么不保佑啊?” 敬君觉得头嗡的一声。 “师妹,你记得那签儿吗?说你下海海有道,这不是应了,你这一下海,一定成名的,好日子在后头呢。只要你……你在心别忘了我……我们就成了,都在北京,就这么四九城,又不是见不着……” 敬君强笑着说出这些话,心都快被自己揉碎了。 赛猴子一把拉住翠铃儿:“姐,我以后练功不偷懒了,我也好好练,回头你跟杨老板说说,也带了我去学戏吧,我愿意跟你在一块儿!” 翠铃儿哭着点头,“成是成,可一样,我走了,你勤快着点,照顾好咱师傅……” 站在门外的马腾听了半天,再也忍不住,老泪浑浊。他扭头出了院门,让三个孩子痛快哭一场得了,要不是日子难过,他也实在舍不得翠铃儿呢。拿那两块大洋去买几斤肉和白面,今天是破五呢,说什么也得吃顿饺子,不能亏了孩子…… 这一年的夏天格外燥热,太阳都坠了西山了,黄土地上还依稀“腾腾”的冒着热气。都多少日子连个雨星没见着了,每日里辛苦挣命的男人们但凡回到家,就忍不住咒骂着。女人们则忙着洒水泼在当院,把当家的身上充满着汗味儿烟味儿黄土味儿的汗塌儿赶紧扒下来,清水洗了,晾在院子里,然后去院门口一嗓子喊回还在趁亮疯玩的孩子们,拎着耳朵,轻轻的照小屁股踹上一脚,一家一户才开始闹喳喳的吃饭。 敬君他们爷三此刻已然吃过了晚饭。赛猴子蒸的窝头还是有点硬,他忙活着收拾了院子里的矮桌和板凳,告个假,又出去胡同里下棋了。师傅这几日不舒服,许是着了热伤风,也早回屋歇着了。剩下敬君一个人坐在大槐树下,默默的把玩那个翠玉小铃铛。 还是翠铃儿临走的那天,把这个铃铛偷偷塞给了他,说是刚入科学徒,规矩大,定不能老见着面,留下这小物件当个念想,见着铃铛就算见着翠铃儿…… 一转眼的工夫,三年多了。 敬君和师傅师弟跟别人在天桥伙着班子挣命,一天也就挣上两斤棒子面,难得有功夫去金鱼胡同看翠铃儿,她现在的艺名叫翠柳,杨老板说希望她能如出谷的黄鹂一样,一鸣飞天。可她现在只是跑龙套,还没能演个有名姓的角色。 今晚上她要上《水斗》,跑个蚌精,敬君决定去场子看看。 敬君舍不得坐车,早早就出了门,钻胡同东拐西绕的,赶到东四牌楼南面的泰华茶园的时候,翠铃儿在后台的角落里,已经勾好了脸,正勒头吊眉毛呢。 “敬君哥,你来了,等我一下……” “哎。”敬君靠边找个箱子坐下,静静的看着她。 戏班子的人都认识敬君,来来回回打从眼前过,少不了打个招呼什么的。 翠铃儿终于贴好了片子,拉敬君到门外边,拿出一个手巾包递给他——里面是两个洗的干干净净的半大桃子。 “师傅赏的稀罕物,我没舍得吃,给你留着呢。” “哎。”敬君答应着。 翠铃儿一笑:“就光答应,到是赶紧的啊,快吃,凉水拔过的呢,脆生。你吃,我给你讲我们这的事儿听。” 敬君老老实实的咬了一口。 “我们这儿的小六眼瞅着该出科了,那天他师傅给他抗腰,一个闪失,你猜怎么着,楞是把他的腰给扛折了!他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,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,真可怜呢!他师傅也卷铺盖走人了,没法在北京混了……” 敬君慌的一把拉住翠铃儿的手,“你没事吧?” 翠铃儿红着脸甩开他的手:“净问没用的,我这不是好好的在你眼前站着呢吗?……这么大的人,还毛手毛脚呀……” 敬君也不好意思的低了头,真是的,净问废话。 “敬君哥……”翠铃儿轻声的说,“你是不是担心我啊?你放心,我好着呢,要不是打小吊绳子练的腰身,我也不能都十三了才入科啊,我呀,最不怕就是腰腿功把子功什么的了,真的,你放心吧。” 敬君抬起头,翠铃儿小时候的样子又浮现眼前,那个瘦小怯弱的小丫头,如今也是水灵灵娇艳艳的大姑娘了…… “对了,还忘了告诉你呢,我师傅说,再过阵子我就能上折子戏了,《断桥》里的小青呢!”翠铃儿眼睛里闪着光芒。 “好啊,到时候我叫上赛猴子和师傅,一块给你捧场,准让你来个碰头彩!” “你吃桃子啊,甜吗?” “甜。这个我给猴子带回去,看馋死他。” “成。转天我回去瞧师傅。” “好。” 停了一下,两人似乎竟没有什么话说,又仿佛有好多话要说。 “快开戏了,你下去找个地儿坐吧。” “哎。”敬君还是憨憨的答。 翠铃儿攻的是武旦,刀马旦也能成。 那年跟着杨润笙杨老板来到洪庆班,翠铃儿心里实在是一百个不乐意。但是她懂得,既然是师傅答应了的事情,一定有师傅的道理,师傅是她的救命恩人,是她的再造父母,师傅说的话就是上刀山下火海,自己也不能吐出半个不字。只是,实在是舍不得敬君哥和赛猴子,这么多年,她觉得她离不开他们,尤其是大师哥,有他在身边,她觉得那么塌实,那么妥帖,每天吊绳子练功的时候,大师哥都用目光保护着她,安抚着她,那些疼痛,也就化去了不少…… 她怯怯的跟着来到金鱼胡同这个陌生的院子里,直走到最里面的一进,她的新的师傅洪莲花住在最不得阳光的东厢房。 翠铃儿迈进高门槛,看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子刚洗过头发,长长的乌发遮着半张脸,还滴答着水珠。她袅娜的坐在镜前,背对着她,低低的唤道:“把门带上,走近着点。” 翠铃儿依言反身带上门,轻轻的走了过去。 她看到镜子里是略显苍白的半张俏脸,含水似的杏眼,元宝样的俊耳,那慢慢的拿黄杨木梳梳理头发的手,秀丽灵动。 然而当这个女子慢慢转过身子直对着翠铃儿的时候,翠铃儿竟惊的后退了三步! 那长发遮掩的另外半张脸上,赫然是一道刺眼的红色的伤痕! 伤痕自右眼角直至鼻翼,任谁看见都要心惊。 “唉——”洪莲花幽幽的叹了口气,“吓到你了吧,孩子?” 她的声音柔软,甜腻,翠铃儿的心神稳住了,她不敢撒谎,也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好不作声。 “你叫翠铃儿吧?”她问。 翠铃儿点点头。 “我已经两年不上台唱戏了,你看到了,我这个样子是永远也没法子上台了。可是,我爹爹把洪庆班留下来,我不能叫它在我手上毁了,十几口人,我们得活啊。”她似是自言自语的说,“我把自己弄成了这个样子,也是为了活。” 翠铃儿不敢吱声,心里却觉得眼前这个女子渐渐不那么可怕了。 “你还小,不跟你说这个。你愿意跟我学戏吗?我把我会的戏都教给你好不好?”她温柔的问。 “好……”翠铃儿终于张口说话。 “好孩子,那你别怕吃苦,也别后悔,别光想着台上的王侯将相和恩爱夫妻,你得知道台下的辛酸苦辣和离情别怨……” 翠铃儿似懂非懂的点点头,她并不明白洪莲花的话,她只知道她没的可选择。 她规规矩矩的跪在地上,给师傅磕了头,成了梨园子弟。 三年多的汗水和血水没白淌,翠铃儿凭着她的聪颖,仗着从小打下的基础,咬牙吃苦,终于等到了上台亮相的这一天,她的名字也终于上了戏院子门口的海报,虽然那名字还是“站”着写的小字,比不得已经扬了万儿的角儿,能“坐”着写,但是翠铃儿知道,自己终于能养活自己了,等挣下了第一份薪水,她头一件就是跑回竹竿胡同那小破院子,孝敬马腾师傅一顿饺子,还给他老人家打上三两酒喝! 自打第一出戏打响了以后,翠铃儿的戏份越来越重,武旦、刀马旦的戏她都能来,《铁弓缘》、《扈家庄》、《穆柯寨》…… 这个扮相俊俏的小丫头越来越得人缘了。 只是她都没功夫跟敬君见面了,敬君虽说想她,却也不好总去找她了。师傅马腾都看在眼里,但没说什么,缘分由天定,各人自有各人的命。 黄猫也老了,整日睡觉打呼噜,也不爬树,也不抓耗子了。只有小师弟赛猴子还是整天跑进跑出,乐呵呵的,总也长不大的样子。 敬君把那个翠玉小铃铛贴身搁着,捂的热乎乎的。 “敬君,你过来。”师傅坐在炕上喊。 敬君一边应着一边麻利的迈进门,垂手站着。 “翠铃儿有好些日子没信儿了吧?”马腾问。 “说是忙呢,她现在上了大戏呢。” 马腾点点头,“出息了啊,再历练历练兴许挂头牌呢。” 敬君不言语,不知道师傅接下来要说什么。 “咱们爷们都是跑江湖的,江湖险恶啊,大男人,先挣下了本事再想女人。”他顿了顿,看了敬君一眼。敬君红了脸,低下头。 马腾叹口气,接着说:“当初我要是有本事,怎么也不至于让你表姑那么早就走了,她跟着我一天福都没享就睡进了黄土啊。 你是个聪明孩子,自己掂量着。” 说完,马腾咳嗽着,出了院子。 敬君什么也说不出来,想着师傅的话,越发觉得天闷的厉害,怎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呢? 六月的天,孩子的脸,说话间眼瞅着一片黑云滚着过来,压在头上。挟着腥味的凉风扫过北京城,天色一下子暗了下来。终于要来场雨了。 今日的戏收的早,没等到霹雷响起来的,洪庆班的大小人等已经收拾了家伙,赶回了金鱼胡同。 今儿翠铃儿唱的《穆柯寨》,师傅莲花亲自给把的场子,这孩子一招一式都合规矩,若是唱腔里再添点神韵就更好了。不过不急,她还小,还得磨练。莲花从心底里喜欢这个能吃苦,又懂事的孩子。 院门口停着一辆轿车。 大家楞了一下,刹时都不说话了。杨润笙白了脸色,转头看了师妹莲花一眼,莲花也正看着他,两人心照不宣,却又无可奈何,这个门总得进啊。刚才还喧闹的一班子人此刻都哑了口,跟着班主,默默的进了院子。 看家的老王忙迎了出来,苦着脸,只小声嘀咕:“唉,可回来了,老板,快进去吧……人家等了有一会了……” 杨润笙点点头,示意大家先都回屋,叫过洪来喜,奔堂屋走去。 一阵风过,雨点“吧嗒吧嗒”的开始砸下来。 “杨老板,辛苦辛苦!”屋里坐着的人站起身道着乏,却并不向前迎,自己又坦然坐下。 “我说是谁啊,原来是刘兄,怎么今天公务不忙?没去戏园子听戏?”杨润笙看着眼前这个警察局长的跟班,心里止不住的腻歪,脸上却不敢带出来。 “兄弟正是为了听戏来的。”姓刘的皮笑肉不笑,“我们局长五十大寿,要请一出堂会,捋着北京城这几个戏班子一合计,想着还是抬举你们洪庆班一把吧。” “岂敢岂敢,局长……” 不等推辞,姓刘的站起身。“就是后天。定钱我回头送来,不过有一样……你们这个班子有个唱刀马旦的丫头叫翠柳吧?小丫头够水灵,我们局长怪疼她的,说了,指定叫她去呢,唱的我们局长高兴,还要捧她呢!” 杨润笙楞了,洪来喜忙接口说:“您瞧您,还真是关照着我们这小班子,回头我们定好好孝敬局长大人……不过这小丫头,出科没多久,嫩着呢,不敢就叫她去堂会献丑……” “哼哼。”姓刘的冷笑一声,“我们局长就看上了她那嫩样了。 咱们说亮话吧,局长的第四房姨太太暴病没了,那丫头有福气,不但能得我们局长的捧,兴许还能填了房,吃香喝辣,穿金戴银呢……” 杨润笙皱起了眉。 姓刘的变了脸色:“后儿乖乖的带那丫头去唱堂会,我们局长赏她一副白玉镯子,不去,嘿嘿,送她一副铁镯子!你们自己掂量着办吧,告辞!” 雨,越下越大。 翠铃儿跪在莲花的面前,涨红了脸。刚才杨老板和师傅在屏风后小声商量了好一阵子,翠铃儿隐隐的知道自己给班子添了麻烦。杨老板出来看了她好一阵子,深深的叹了口气,什么也没说就走了,连伞都没打。 现在,她等着师傅告诉她,该怎么办。 “孩子,你起来吧。”摇曳的灯光下,莲花的脸显的琢磨不定。 翠铃儿依言站起来。 “你知道我脸上的伤疤是怎么来的吗?是我自己用刀子划的。 六年前,一个军阀,叫什么福大帅的,也是叫了我们的堂会,唱完了不许我走,要强占我。我不从,抓过把削苹果的刀子划了自己的脸,他恼了,拔枪要毙了我,我说不用你麻烦,我自己能了断,正要抹脖子,被他的副官拦下了,说在北京闹出人命总是不好收拾。这才打发了我走。我的脸毁了,清白保住了,戏却从此唱不成了。好在我的师哥不嫌弃我,我们的洪庆班也侥幸留住了……我只是没想到,今儿这一折怎么又重演在你身上了呢?我原本是爱惜你,没想到却害了你。” 翠铃儿头一回听师傅说起自己的这段身世,惨的渗血。 “那警察局长有四个小老婆,一个疯了,一个跑了,还有两个莫名其妙的暴病死了。他那里是虎口啊。” 莲花拉住翠铃儿的手,“你是个好孩子,我后悔带你上了这条船。你要是想出名,成角儿,你……你就答应去堂会;你若是想干净的做人……” 翠铃儿“扑通”跪在师傅面前:“师傅,我不去我不去!我也学你,宁可破了相,绝不贪恋那个!” “傻孩子,学我干吗?人不人鬼不鬼的,你还小呢。你还可以跑!” “跑?” 莲花转身从木箱子里拿出一个红布包,里面是她积攒的体己钱,有十几块大洋,她把它塞到翠铃儿手里。 “拿着,去找你的小师哥,那孩子叫敬君吧?叫他带你走,走的越远越好!” “师傅……这不成,我走了,你们怎么办?” 莲花惨然一笑:“放心吧,我跟我师哥合计了,天下那么大,老天总能活人的。你别耽误着,趁雨快走,你要是不走,一样是牵连我们!” “师傅!”翠铃儿磕着头说,“我今生报不了您的恩,来世……” 莲花早忍不住眼泪,一把推开门,把翠铃儿掼了出去,“走,别回头!” 洪庆班的人都知道了这回事,廊子里站着,看着翠铃儿踉跄着出来,谁也不忍心说什么,摆着手,只叫她快走。 翠铃儿看着杨老板,洪班主,和平日厮混一起的师兄弟,师姐妹,站在大雨地里,给大家深深行个礼,一咬牙,跑出了大门。 听着大门在身后沉重的关上,翠铃儿知道再没有别的路走,想着莲花的话,定定心神,黑暗中辨了一下方向,深一脚浅一脚的跑起来。 敬君哥,救救我吧…… 不知怎么的,心里发慌,一个霹雷下来,敬君竟吓的哆嗦了一下,这雨下的真够邪乎的,别是把一个夏天的雨水都带了来吧? 炕上的老黄猫忽然支棱起耳朵,一个机灵从睡里醒过来,“喵” 的叫了一嗓子。 这当儿,翠铃儿撞开门,浑身淋的精湿,一进门就软了腿,跌坐在地上。 “师傅……敬君哥……猴子……” 敬君吓坏了,一步上前,抱住浑身哆嗦的翠铃儿:“你怎么了? 师妹你怎么了?” 还是马腾老练,他一推呆着的赛猴子:“去,把院门给我栓上!” 好半天,翠铃儿才缓过神来,断断续续说了刚发生的事情。 屋里一片寂静,能听见的只有窗外的雨声。 马腾终于点点头,站起身。 “这是你的命啊,孩子。”他转头看着敬君,“敬君?” 敬君的心已经乱成麻了,脑子里只有一句话:“怎么办?怎么办?” “敬君!”马腾提高嗓门又叫了一声。 “是……师傅……”敬君才反应过来。 “你也算是个男人了,该学的本事我也都教给你了,你拍胸脯给我一句痛快的,你有没有胆量带了翠铃儿走。” 翠铃儿楞楞的盯着敬君,今日才觉得,她的敬君哥是个男子汉的样子了。 敬君跪下给师傅磕了头:“师傅,我不能在您跟前尽孝了。我就带翠铃儿走了,天涯海角我们心里记挂着您,有朝一日我们躲过了这场劫数,混出个样子了,我定来接您老颐享天年!” 他转身冲着赛猴子:“师弟,哥哥我也给你磕个响的,师傅交给你,你替我们俩尽孝吧!” 翠铃儿赶忙起身,和敬君跪在一处。 赛猴子早哭的说不出话,被马腾一推搡:“去,帮你师哥收拾两件干净衣服,把盘缠给拿上,送他们奔火车站!” 一个大闪,雹子砸了下来。 十里洋场,灯红酒绿,下了闷罐子似的颠簸的火车,敬君和翠铃儿站在上海滩,有些晕头涨脑。   这里是跟北京完全不一样的世界,到处是洋车、洋房还有洋人,人们说着软软的另一种语言,街边大幅的霓虹广告上充斥着自来笔、自来水、自来火--什么都是自来的--只有钱不是。手里的大洋自赁下了十六铺码头的一间小房子,又买了点粮食之后,已然支撑不了几天日子,敬君知道,该是凭自己的本事和力气挣命的时候了。   两个人白天出去找活计,晚上回来就躲在小屋里,听着黄浦江的滔滔水声,互相看着,宽慰着,珍惜着对方,唠叨点小时候的事情,竟在苦中也咂摸出点甜味儿来。   “翠铃儿,你还记得那年庙会吗?”敬君靠在窗边问。   “记得啊,”翠铃儿拿把破扇子轻轻的给他扇着,“你还给我买了糖葫芦吃呢!不知道等到了冬天,上海有没有糖葫芦卖……”   敬君笑了,“你啊,就记得糖葫芦!等赶明儿我挣了钱,看一次就叫你吃个够!”   说到挣钱,两个人不约而同的沉默了。他们现在都还没找到活计。   敬君看着窗外飞进的一只流萤,闪着微微的光,叹了口气。   “你还记得我们俩求的签吗?你那支是‘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’……”   “我只记得解的是‘下海海有道’,可是我下海唱戏却落了个背井离乡,那签儿不灵的。”翠铃儿淡淡的说。   “不对,师妹。”敬君说,“我这两天又琢磨了,这海兴许说的是上海呢,你到了上海,一切就该顺了呢。”   “那你呢?你那签儿是‘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’--上天天开门呢!你也是该青云直上走运的啊!”   “原来你都记得呢,鬼丫头!”   两个人在久远的记忆里努力找寻着希望的余温,暖着对方。   听着江水一波接一波的拍打着堤岸,不知不觉间,东方泛起了微红。   敬君先找到了工作。   永乐电影公司要拍一部新的武侠电影《风云起》,需要几个武打替身,代替大明星做一些危险的动作,敬君使出自己打小练就的十八般武艺,终于选上了这个工作。   翠铃儿高兴的要把这个消息写信告诉给马腾师傅和赛猴子,被敬君拦下了:“不着急呢,等我挣下了钱再说。”   然而这钱却不是那么容易挣得的。   电影要一个镜头一个镜头的拍,不知道哪个部门出了毛病,就得重来一遍,有时候一天下来,就为了拍两个从高处摔下来的镜头,敬君就弄得身上青紫。他咬牙不吭声,生怕导演先生嫌他功夫不到家,赶了他走,为了翠铃儿,为了能在这里活下去,敬君决心抗下去。   翠铃儿也在找工作,她打心里心疼她的敬君哥。   离十六铺四五里地,就是顶有名的“大世界”。那里真是一个花花绿绿的大世界呢,什么种的戏都有,什么样的杂耍都有。翠铃儿想投个戏班子唱戏,可是没个保人,没有班子愿意接一个离乡背井的伶仃小丫头,这里不缺正当红和正巴望走红的角儿。   她连着两天在这徜徉,倒是有个杂耍班子的老板看上了她。   他看出她是个练家子,而且有漂亮的身段和周正俊俏的模样。   “我是看出你不是本地人,可怜你,才多问这一句呢。”   老板说。   “可是……”翠铃儿刚看了他们的表演,“我不会跳她们那种舞……”那是什么舞啊,一排女孩子穿那么短的裙子,站在台上还把腿故意踢的高高的,看着都羞死了!   “那你会什么啊?”老板不屑的问。   翠铃儿想了想,咬牙说:“……我会练缩骨术……会褪绳子……”其实她心里也没底,小时侯的把戏自打入了戏班就没再练过,现在年岁大了,身子沉了,不知道还成不成……   “哦?”老板倒来了兴趣,“试试?”   “您容我两天成吗?我还想再看看别的……”翠铃儿怯怯的说。   老板寻思了一会,点点头。   走出“大世界”,翠铃儿想,我回头找根绳子再吊吊看,若是能成,敬君哥就不至于这么累了……   然而,翠铃儿没有选择了。   敬君在拍一场由屋顶翻下来的镜头时,没能落在安全网上,他的右腿摔断了。电影公司给付了他的薪水,派人把他送回到十六铺,就算交割清楚了。那些钱只够请一个江湖跌打医生给看病开方子,敬君自己给自己上了夹板,没奈何,躺在床上。   翠铃儿一头安慰着他,一头盘算着如何用仅有的那点钱度日。   “敬君哥,你不能着急,好好养着,等腿好了一切就好了呢。”   “可是,咱们那点钱很快就没了啊,都怪我,没本事……”   敬君很懊恼。那天翻的时候,怎么就眼前一花,没瞅准呢!   “敬君哥,你别瞧不起人啊。”翠铃儿装出嗔怪的样子,“我也是有功夫在身的啊,我也能挣钱的!”   “我舍不得你去……”   “你放心啦,我找着好活儿了。”翠铃儿从身后拿出一把麻绳。“瞧,我小时侯的绝活!”   敬君心里一紧:“你……你要去……”   翠铃儿故意轻松顽皮的说:“本姑娘在北京没失过手,这回在上海滩,也要显显本事呢!哼,还没人能缚的住我!”   敬君眼前闪现出翠铃儿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吊绳子的情景,心一酸,眼泪险些掉下来,那曾是他每天最怕看到的情景。   他咬住嘴唇,没说话。   “敬君哥,不信你先试试?”翠铃儿把绳子递过来。   敬君撑起身子,颤抖着接过绳子。他心里一万个不情愿,他不愿意让任何一个人用绳子捆住小师妹,包括他自己。可是,眼前的情势,真是B不得已啊。   他默不做声的扳过她的身子,反绑了她的双手,然后又胡乱的在她身上缠了几绕,不知道是希望她能脱开,还是不能脱开。   翠铃儿按照从前师傅传授的技艺,把全身放松下来,呼出所有的内息,直感觉每个关节都脱开了原来的羁绊,让自己变的柔若无骨,然后顺着绳子的走势,扭动身体,让绳子滑落下来,直到靠灵巧的双手手指钻进绳套,解开绳结……谢天谢地,一切还象从前那么顺当,她的身子还是那么软,双手还是那么灵。   翠铃儿笑了。   敬君整整一夜没有合眼……   敬君的腿伤还在慢慢的恢复,他虽然心里急的着了火一样,但是却无可奈何,每天只能躺在床上听着黄浦江的涛声,心里默默的求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他的小师妹平安。   翠铃儿在“大世界”的演出很是成功,杂耍班的那位黄老板每天都在庆幸自己没有走眼。他在广告牌子上打出,每场只能有三位观众上台来试着捆捆翠铃儿,若是能捆住,他情愿出一块大洋,若是捆不住,就要人家输一块。有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倒也不乎赢那一枚光洋,只是上台来借着机会轻薄一下。翠铃儿咬牙都忍了,她在心里念着她的敬君哥,期盼大师哥早点好起来,带着她离开这里,寻个干净地方,哪怕是种地打鱼……   这天散了场,黄老板多给了两块钱,说是这么些日子,翠铃儿还没丢过面子,应得的。翠铃儿伸手接了,什么也没说。   她想给敬君捎两块无锡小排骨打打牙祭,一来该给他补养补养,不是说吃什么补什么嘛;二来,也让他宽心养伤,知道自己能挣着钱,不用担心。   正要抬脚走,黄老板却拉住了她。   “我说翠姑娘,别着急啊,我这个话还没说完呢。”   翠铃儿一挑眉毛:“黄老板,您还有什么话说?”   黄老板嘿嘿一笑:“姑娘,你这个绝技的确是震住了不少人,不过,有位老板心下不服,想请你切磋切磋。”   翠铃儿正色道:“黄老板,我卖艺是为了养家糊口,不是为了在江湖上结下梁子,何况我一个小女子,初到宝地,人生地不熟,还靠老板您周全。我技艺粗浅,上海滩又是藏龙卧虎,我可不敢逞一时之能,坏了自己名声,还连累了您。您抬抬手吧。”   一番话说的滴水不漏。   黄老板干笑两声,只好说:“翠姑娘,我也是跑江湖卖艺出身,这里面的甘苦我怎么会不晓得呢。不过你也该晓得一句话,强龙压不住地头蛇,这位老板不但我得罪不起,你也得罪不起呢。”   “谁?”   “就是鼎鼎大名的师冠雄师老板,那是上海滩的地头老大。   姑娘,您忍一时,得一世,也是您成全我吧,我若是回了他的面子,不死也得废了招子……”   翠铃儿低下头不吭声。   黄老板叹口气,“大家都得活啊,姑娘,算我求您……”   想着还躺在床上的师哥,翠铃儿艰难的点了头。看来这一回是说什么也跑不了了,老天保佑吧……   师冠雄穿着一身白色的西装,坐在富丽堂皇的“和平饭店”   的贵宾厅里,默默的打量着眼前这个不施粉黛的穿着土布衣裤的姑娘。她的打扮的确有些土气,很不适合大上海缤纷灿烂的夜晚,但是偏偏,好象所有的霓虹今夜都是为了陪衬出她的清丽。她安静的等在那儿,一言不发,仿佛告诉他,“空阔透天,鸟飞似鸟;水清澈地,鱼行似鱼”--她就是她,谁也不能怎么样。   她这副态度越发激起了他的兴趣,更何况,她的眉眼是那么酷肖他的如意--他第一个也是唯一爱上的女人。   翠铃儿一进门也已经看清楚了师冠雄。那是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,虽然坐着,也能想见他的挺拔和干练。他不象她想象之中的那一类地痞恶霸,倒似乎是一位有学识的儒雅的先生。   “小姐贵姓?”他终于开口了。   翠铃儿楞了一下,答了敬君的姓:“姓楚。”   “哦,楚小姐,幸会。”   “不敢。”翠铃儿尽量不多说一个字。他的声音还算温和。   师冠雄站起来,踱了两步,靠近了她。   “楚小姐身怀绝技啊,这两天很多人都在谈论小姐呢。”   “先生过奖……”   师冠雄一摆手打断了她的话,“我今天特意请小姐过来,小姐别误会,我不是要‘踢场子’,只是兴之所致,咱们过过手,当是玩笑一把,交个朋友。今天纯粹是私人的聚会,我们游戏不论什么结果,我担保今天在场的人谁也不敢给传扬出去,除非,他不想活了。”   一旁的黄老板落下的热汗,刹时变成冷汗又冒了出来。   “您客气,我……”翠铃儿怀着一线希望想说服师冠雄放过了她。师冠雄却已经一摆手,手下立刻端出一个托盘,上面赫然是一盘精致编织的麻绳。   翠铃儿微微叹口气,闭上了眼睛。   师冠雄呆住了,她的这神态也像极了他的如意!难道如意没有死吗?   不管她是不是如意的化身,师冠雄心里打定主意,他要定了这个女人!   “楚小姐的规矩我是知道的,每场三次,这回我也守规矩,咱们三局两胜吧。楚小姐赢了,今后这上海地面上我担保绝没人敢跟您放肆,除非,呵呵……”他笑了,露出洁白的牙齿,又重复了那句让黄老板出汗的话,“他不想活了。”   “谢谢师先生。”翠铃儿微微鞠躬。   “不过,要是我侥幸胜了小姐,我想请小姐作我的红颜知己。”他斜睨着她。  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了,可是,又有什么法子呢?翠铃儿横下心,点了头。   “小姐你看这样好不好,咱们也玩点花样,这第一回,我反着捆,第二次,我正着绑,第三次嘛,听说小姐练功有吊绳子一说,我倒很想见识一下呢。”   翠铃儿看了黄老板一眼,不用说,都是这家伙为了讨好人家把这个都说了。事到如今,没有退路。   师冠雄早就有了心计,第一次他虽然也是用了力气把翠铃儿的双手反绑,但是他打了最普通的绳结。翠铃儿照以往的经验,没费多大力气,褪了绳子,心里偷偷的松了口气。   师冠雄正是要她松这口气。   第二次,师冠雄把翠铃儿的双手捆在面前,让她眼睁睁的看着他打了绳扣。但是,他打了一个翠铃儿从没有见过的结。   他早年在出海的船上作过水手,水手会打很多种复杂的绳结。   翠铃儿屏住气,努力想看清楚这个绳结,但是就是找不到下手的空隙,心里不禁一慌,气息一吐,身子僵住了……   师冠雄笑了:“咱们打个平手。瞧最后一局的了。”   他抽出一把锃亮的匕首,划断绳子,留着那个绳结不解开,放在托盘里。   翠铃儿的心跳的很快,她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,但是克制不住眼泪在眼圈里转。   师冠雄看到了,心里略略有些不忍,但是他随即挥去了这怜香惜玉的片刻温柔,大声说:“得罪了!”   他的手法快的出奇,绳子似乎是有了生命的蛟龙,狰狞着缠住翠铃儿,她只觉得眼前一花,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,双脚忽的离了地面,被吊在了早准备好的雕花木梁架子上……   他在她身上一共打了六个绳结,每个绳结都有不同的解法,他确定自己已经赢了这场注定会赢的游戏。   翠铃儿本来心里就有了怯意,加上好久没有吊绳子练功,现在觉得身子比从前沉重了,那六个绳结又如同六道难解的谜题,她彻底乱了,身上疼,心里更疼。   师冠雄坐回椅子,微笑着望着她,她吊在那里,如同他刚捕获的小兽。   翠铃儿受不了他的目光,她垂下头:“师先生,我服输,从此不敢在这儿混这口饭吃了。”   “楚小姐哪里的话。”师冠雄故意慢吞吞的走过来,还是用匕首划开绳子--她正掉落在自己的怀里--然后割下那六个绳结,和先前那个摆在一起。   翠铃儿红了脸,站在一边。   “楚小姐今后倒是真的不用靠这个谋生了,那是太委屈你了。我知道楚小姐是梨园子弟,我打算先在戏园子捧红了你,然后明年的春节请楚小姐出演我的一部电影,你作了大明星,自然不会忘了我吧?呵呵……”   翠铃儿惊呆了,只这么一转眼,他就安排了她的一切,他是她的什么人啊?正要争辩,师冠雄一转身,背对着她。   “这几个绳结就送给楚小姐回去慢慢把玩吧,我还有应酬,恕不远送!”   有人把七个绳结包成一包,连同沉甸甸的一包洋钱塞到她手里。   恍恍惚惚的,她走出了“和平饭店”。   黄老板跟在她后面,谄笑着说:“恭喜翠姑娘,哦,楚小姐,有了这么大的靠山,今后您发达了,可别忘了我们……”   翠铃儿看着他被霓虹灯映得忽红忽绿的面孔,什么也说不出来。她只想快点逃离这个地方,她努力辩着方向,寻着黄浦江的涛声跑了起来,她想要快点回到敬君哥的身边,那是她的亲人,所有的委屈,只有在他的身边才能够化成泪水尽情的流淌……   那个装着七个绳结和光洋的包袱被她狠狠的甩进了黄浦江。   听说翠铃儿能上台唱戏了,敬君松了口气,这总归是比耍绳子要体面,也塌实些。等腿好了,一定去戏园子看看,给她叫个好,敬君想。   翠铃儿每天都能带回一点钱,虽然不多,但是生活用度不象以前那么拮据了。敬君也已经能拄着拐杖在翠铃儿的搀扶下走出屋子,立秋过后,江面上的风清爽了许多。   两个人悄悄的积攒着,有时候还高兴地盘算着等攒够了钱,养好了腿,就写信叫马腾师傅和赛猴子来,也想从他们那里知道些洪庆班的消息。   只有在一个人的时候,翠铃儿才会偷偷的发愁。   她愁的是,自己唱的戏并不是象说给敬君哥听的那样红,有好几次戏园子的上座只有十几位,但是戏一开场,票就会全都卖出去。她知道,那是师冠雄派人盯着场子,用钱帮她围着。   但是他为什么要这样呢?她猜不透。自打那次以后,她就没见过他,但是,她又觉得他仿佛就在不远处盯着她,让她浑身不自在,却又无可奈何。   她不敢和敬君说这些,她愿意看着他高兴的样子。她只想等他的腿养好了,就带她离开这里。上海,是个让她从心里害怕的地方。   这几天,师冠雄总是随时随地的会想起如意。许是因为叫翠铃儿的那个姑娘的缘故吧,她实在太像他的如意了……他刚认识如意的时候,如意也正是翠铃儿现如今的年纪,不到二十岁。然而算起来,如意要是活到今天,也是个四十岁的女人了,她兴许还会给他养一双子女,不要多,一男一女最好,一个像她,一个像他……   师冠雄闭上眼睛,默默的念叨着如意的名字。翠铃儿不是如意,但是,也许她就是如意呢?是如意记挂着他,转世投胎又借着翠铃儿来找他了呢?   不愿回首的往事又涌了上来。   认识如意的时候,他还在海船上当水手。如意在码头附近卖花为生。他每次出海回来,都觉得她是在那里迎候着他。当她终于红着脸答应了他的求婚,他却又一次跟着大船飘向远方。   等他半年后回来的时候,他听到的是如意的死讯。   她被上海滩一个黑帮老大强占了,怀了身孕又被打出来。   她找不到他,就苦苦地守侯在码头,她没有地方可去,没有人敢收留她,她就抱着码头的石柱痴痴的等他,直到她小产。她似乎留尽了身体里所有的血来洗刷屈辱,人们看到她的尸首的时候,她静静的躺在一片暗红的血色中,脸却干净的出奇,白的透明,她没能合上眼,她一直望着他回来的方向……   师冠雄没能看到如意最后一面,他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被拉到化人场化成了飞灰,她留下的血痕也早已经被洗刷干净,她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没给他留下,只是教会了他什么叫作仇恨。   师冠雄和船上的二副一起干起了走私的营生,这当中他学会了绝情,学会了冷血,学会了奸诈,学会了杀人……直到他成了上海滩地头老大。他给如意报了仇,他花重金从北京请来了一位曾经的刽子手,那是一位专职凌迟的刽子手,老人眼睛花了手抖了,但是拿起刀子来又俨然是个四十岁的汉子。师冠雄动了私刑。那个当年的恶霸和他的全家一夜之间在上海消失了。   但是,如意回不来了。   师冠雄挥挥手,手指中夹着的雪茄带出一道美丽的薄烟。   还有翠铃儿。   他按下桌上的按钮,对外面的手下说:“今晚,我要见她,就在这里。”   翠铃儿下了戏没能回家,她被一辆汽车直接拉到了师冠雄的私宅。那是一幢颜色黯淡的小楼,在繁华的大上海一点也不起眼,普通的很。   只有一个窗口透出光亮,师冠雄在那里等她。   翠铃儿坐在师冠雄的对面,中间隔着一张雅致的餐桌,上面布着精美的西式点心和红酒,屋里没有旁的人,只有他们两个。翠铃儿隐约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。   师冠雄微笑着看着她,等着她先开口。   果然翠铃儿忍不住了:“师先生,承蒙您关照……”   师冠雄点点头,不置可否。   翠铃儿接下来不知道说什么了。她的窘态越发惹人喜欢。   “我该叫你什么呢?”师冠雄没头没脑的问了这样一句。   翠铃儿楞了。   “楚小姐?不好。翠柳?那是你的艺名,也不好。翠铃儿?   我这个上海人又说不好……我就叫你翠,恩,这个好。”师冠雄呷了一口红酒,向翠铃儿一举杯,示意她也喝。翠铃儿红着脸端起高脚杯,又轻轻的放下。   “翠,还记得我们的游戏规则吗?你输了就要作我的红颜知己。我给了你好几天的时间,现在,你想好了吗?”   翠铃儿惶惶的看着他,不知道他要怎么样。   “我定的规矩,恐怕还没人敢破……不过我倒更想你能自己愿意。”   翠铃儿站起身:“师先生,我不……”   “别忙着说不,我猜,你把那七个绳结都扔进黄浦江了吧?   我猜,在十六铺码头的小破屋子里有个你喊大师哥的人瘸了腿吧?我猜……”   翠铃儿脸色煞白。   师冠雄心底隐隐有些酸痛,他不愿意B迫一个女人,可是他的女人当初不也是这样被人B迫吗?世道就是这样,不下狠心,什么也得不到,而今天,他要得到翠铃儿,一定要。   “我要你跟着我。”他说,“我不会去难为一个瘸子,你还可以象以前那样照顾他。但是我要的时候你就得过来。对了,别想着跑,你能从北京跑到上海,但是,你却没法子从上海逃走,上海滩,是我的。”   翠铃儿僵硬着身体站在那里,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。   天啊,她哭的样子也和如意一样!低垂着眼睛默不做声的流泪!   师冠雄再也克制不住,站起身,走到她的面前,狠狠的盯着她说:“今天,我要再给你打上七个绳结!”   院子里的保镖们,看到那唯一亮着的窗户也终于熄了灯……   这几天,翠铃儿有时候很晚才回来,疲惫的很,她说加了夜戏。   敬君只怪自己的腿还不赶紧的好起来,大男人,怎么能靠女人供养着呢!看着翠铃儿日见憔悴,敬君心疼极了。天渐渐凉了,到了冬天,上海也该有糖葫芦卖吧?真想再看看小时侯翠铃儿吃糖葫芦的馋模样。   赛猴子和师傅也来了信,说是自从他们跑了以后,洪庆班被砸了一回场子,班主没奈何,带着大家去了天津卫。那个警察局长好象也离开北京去了南方。不知道敬君他们过的如何,天桥卖艺越来越难了,都盼着能有再见面的一天。还有就是,黄猫死了。敬君没敢把这个告诉翠铃儿。   敬君和翠铃儿商量着把师傅他们接来,翠铃儿含含糊糊的,说是要等敬君的腿好了,再赁一处离码头远点的房子再说。天冷了,江上的风灌进来,师傅的老寒腿怕是受不住。   敬君看出来,翠铃儿是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呢。打小一起长起来,她哪里能瞒的住他呢!   翠铃儿把苦咽到肚子里,她不敢和敬君说实话。   师冠雄要了她。她跪在地上苦苦的求他,等敬君的腿好了,她就离开他,再不见他,她也没脸见他了,她只求这段日子还能让她回那个破屋子去照料他,求师冠雄别难为了敬君,放他一条生路。   师冠雄答应了她。他只想要她酷似如意的身子,并不想要她的心。他的心早就让如意带去了那个世界。   这一天是如意的祭日。   师冠雄喝了很多酒,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痛哭了一场。每年只有这一天,他要哭,痛快的哭。   然后,他派人带了翠铃儿来。   “你……你……过来……”他醉醺醺的喊。   翠铃儿怕的很,没有挪动脚步。   “如意……你过来啊……你不认识我了吗?我是阿雄啊!”   师冠雄踉跄着靠过来,翠铃儿惊的向门口退去。   “是啊,二十四年了,两个轮回啊,我一定老的叫你认不出了吧?可是,你……你……如意,你还是那么好看!你还在……等我啊?我……我来了……我答应你,以后再也不……出海了,我就在家,天天守着你看,我……我真是看不够你啊!”   师冠雄伸出大手,向翠铃儿抓去。   翠铃儿吓的闪身躲开,她怕极了眼前这个人,这个人眼睛布满了血丝,红的象故事里的魔鬼。她只想逃。   撞倒了椅子,掀翻了桌子,打碎了花瓶……在一片狼籍和翠铃儿的惊叫声中,师冠雄抓住了她。   他狠狠的把她按在地上:“如意,你为什么躲我?……你怕我了吗?”   “你放开我,放开我,求求你,师先生!”翠铃儿哀求着。   “你叫我什么?什么师先生?如意,你怎么了?你……你不认识我了?还是不……要我了?”师冠雄在愤怒中手加大了力气,翠铃儿被他掐住脖子,快喘不上气了,眼前发黑,她绝望的喊道:“敬君哥……救救我……”   师冠雄一下子松开了手:“什么?你在叫谁?你!你!你有了别的男人了?”   翠铃儿咳嗽着爬到一边:“师先生,我不是如意啊……我是翠铃儿……”   师冠雄眼前渐渐清晰了,刚才一闹,他的酒劲也消除了不少,但是他还是被那个名字激怒了。   师冠雄拎起一把椅子,稳稳的坐住,冷笑着:“哼,不管是谁,我的女人就不能有别的男人!来人!”   早有贴身的保镖等在门口,闻声推门进来。   “十六铺码头,有个叫楚敬君的瘸子,你们给我把他……”   翠铃儿感到一阵剧痛撕心裂肺,她只喊出了“不要”两个字就晕了过去。   师冠雄看着脚下面色惨白的女人,如意的面容又幻化在眼前。   他叹了口气,生生的把“弄死”两个字咽了回去,却又心有不甘,咬牙说道:“把他给我变成瘫子!”   破屋门前,翠铃儿被从汽车上推了下来。她腿软的迈不步子,几乎是摔着跟头,爬进了屋子。   敬君瘫坐在墙角,面色惨白,嘴角还挂着一缕鲜血。他的两条腿都被打断了,血,把地面都染红了。他一声不响的盯着翠铃儿。   “敬君哥……”翠铃儿要扑过来。   “别过来!”敬君冷冷的说。   “敬君哥你听我说,我是……”   “你什么也不要说了,我都知道了,你……你竟然跟了师冠雄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魔鬼!你为了什么?”   “我……”翠铃儿此刻真是欲哭无泪。   “别说是为了我,我虽然瘸了一条腿,可是我一样有志气,我一样能靠卖力气吃口干净饭!你……”   “敬君哥……”   敬君又恨又痛,一把抓出那个贴身的翠玉小铃铛,扔在翠铃儿脚下,“你……贱!”急火攻心,说出这样一句话。   这句话彻底击溃了翠铃儿。她什么也不再分辨。低头拣起铃铛揣进怀里。不管敬君如何拒绝,她为他洗了伤口,上了金疮药,照着从小在师傅那儿得的经验,帮他上了夹板,然后扶他上床。   敬君有些后悔。小师妹应该不是那种女人,可是刚才那几个打手分明说……   翠铃儿把屋子里砸烂的东西打扫规整好,在敬君床头的桌子上放好干粮和水。她慢慢的,仔细的做好这一切,然后走到门口,转过身对敬君说:“敬君哥,我去给赛猴子打个信,上海滩,咱不呆了。”   她含着眼泪,笑着看了他好一会,然后一咬牙,往外就走。   敬君想要拦下她,憋着气,没有说出口,把头转向窗外。   两条腿痛的难以忍受,然而,又怎么比的了心里的痛呢?翠铃儿,那是他情愿用性命来呵护的女人啊!   看着翠铃儿转身出门的背影,敬君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,长大以后,他还从没哭过。   他真想叫住翠铃儿,告诉她,他要带她走,天涯海角,一起走,那么大的天地,总能有容身的地方的。   然而翠铃儿没有回来。   他躺在床上两天两夜水米没打牙,直楞楞望着门口,盼着翠铃儿的身影……难道她回到那个男人身边了吗?不!不会的!   他的善良美丽的小师妹怎么会忍心扔下他呢?不会,绝不会的!   黄昏的时候,有报童的声音透过破屋的窗子传了进来--   “晚报晚报,一妙龄女自投黄浦江,手中紧攥翠玉铃铛,香销玉陨,是为情迷……看报看报……”   敬君昏了过去。   敬君醒过来的时候,星斗漫天,黄浦江的江水一浪接一浪的砸在他的心上。   一切就象是个梦。梦醒的时候,他记起了隆福寺求得的那两支没来得及请和尚解的签子。   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--下海海有道。”   是啊,大海为翠铃儿开了道,她的一缕香魂此刻一定正随着黄浦江的浪潮漂流入海,融入渺渺。   “两个黄鹂鸣翠柳,一行白鹭上青天--上天天开门。”   现在,老天正为敬君打开了天门,只有在那里,才能和翠铃儿再相见了。   这就是命啊,今天,敬君终于解开了。   他拿过床边桌上的白瓷碗,里面是翠铃儿临走给他倒的水。   敬君把水缓缓的泼在地下,如同敬酒,然后双手抓住瓷碗,向两边用力一掰……   望着墨黑的天,听着连绵的水,敬君把碎碗锋利的茬口举到颈边……   火车上,小师弟赛猴子扒着车窗望着远处一片灯火闪耀的夜上海,高兴的拉着师傅马腾:“师傅,咱们就能见着师哥师姐了吧?我真想他们呢!师姐说,要带我去城隍庙吃小笼包子呢,师傅……”   师傅马腾没有吭声,他心里想,这回,还是要劝两个孩子跟自己回北京去,毕竟,那是故乡……(作者:胭脂扣)   全文完